相 戏
2009-02-24 09:09:3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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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天台人才网 作者:天台人才网
大抵岁末农闲,农村有请团做戏的娱俗。据说这是社祭的遗气,在鲁迅笔下,便是社戏了。
请团需钱,大都集资,但非所有村子都请得起,在南山也就只有下汤、前杨、山头郑、上杨这些大村,才间或轮做着,毕竟也少得可怜。因此,哪里做戏,便是上下山村所共同关心的盛事。赶场是必然的。
这些村子旧有庙台,上演时,还要临时往前搭建一个草台,然后施以白幛,分出前后,这样庙台就成了戏班换装之处,平常有人把守,不容村民进出。戏一般做三天,多则十天,但很少,如果一村能坚持七天,在远近村庄就很有面子。于是,这些大村的领导就暗暗较劲,村民也很支持,去年前杨做三天,今年下汤就做五天,山头郑就想着明年做六天。挨到过年,前杨的锣鼓又响了。这时,他们会发动村民,邀亲请友,帮威助势,因而招来山头郑的嫉恨。于是各遣后生,去对方的场子滋事。我们是小村人,惹谁都得掉皮,索性便抽身旁观,任他们打得头破血流。偶尔也在推索中,吃了棒沾,只好埋怨运气,当然不敢伸张。
做戏既为社祭的遗俗,也是男女相识之所。“暮春三月,奔者不禁。”古时春社,男女可自由交往,如遇见中意的,“饮宴毕,然后婚配”。这“婚配”亦即野合,是上古先民的礼俗。传说伏羲始创婚姻分姓制度,在他之前,皆为野合。孔子便是这“交于田野,桑间濮下”的结晶。此外,苗族的“跳月”,陕西的“单子会”,四川木里俄亚的“米华俄亚”(妇女节),还有台湾高山族的“牵手”,都与上古农事宗教节日,如大褅袷之礼,裸灌之礼,上巳修褉以及播种收获的祭祀有关。其实,到南宋,“绝对贞操要求”还只是理学家的梦呓,及至明清(晚明、晚清例外),这性才被道德包裹起来,俨然“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”了。
那时很少同村联姻,在于一个村子多半同族,贸然结婚,会乱了辈分。但平时大家忙于农活,村子也不相联属,分散于各个山哈角落,只有趁着“市日”,或这种相戏的场子,才物色起人选。所以,我们也称“相戏”是“相人”。若对上了眼,挤过身去搭腔。姑娘都是有女伴的,三五成群,自不怕生,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”,也有矜持的,往往让女伴探话,自己则躲在身后,察看他的举止,但不管怎样,都不会当下和人红脸。散场了,姑娘们打着苎骨灯,彼此打趣,笑声如银铃般洒满归途,全然不在乎尾随的人影。有时,会耳语几句,灭了灯,往往在三岔路口,一拐,没了影踪。这时,小伙子急了,划亮火柴,四顾搜寻……如果是被姑娘看上的,他身上怕要挨几个泥团了,但都松软,触身即散,至多脏了新衣,明儿换洗就是了,但总算摸到姑娘的出处,所以并不懊恼。
请媒婆,写情书,字如蟹爬,每晚猫似的伏在女子窗下。喵喵几声,窗开了,丢下线包,抛下丝巾,也有泼下洗脚水的……如女方的父母不同意,便会动员全家,连及邻人,有如防盗。姑丈家住下汤,相戏时被我姑姑勾了魂魄,而后他托嫁到我村里的同族阿婆前来试探口风,接着,他赶数十里的山路,几乎每天,都会站在村子对面。他向我招手,从衣袋里摸出糖果,对我恍了恍,我疑惑着趟过溪水。糖果吃了,信也交到姑姑手里。没多久,姑姑蒙着红头巾,在姑娘们的牵扶下,出了村口。我死死拽着她那粉红的锈凤棉袄,大声哭喊。那时我想,姑姑不要我了,悔恨着把兜里的红鸡子全数扔到桥下……
我也听说村里的楚材公,长得很壮,胳膊有碗口那么粗。某年,他把苎麻褂子搭在肩上,趁相戏时和情人幽会。那晚演过“彩头”、“突头”戏后,“大戏”开锣了。他摁摁鼻子,从鼎沸地人声中退去,转过屋角,步履轻松,身后不远有细碎地脚步声。熟悉的门,熟悉的路,熟悉的气味,合上门,室内荡起无边春色。“大戏”中,正插演鬼戏,少不了上吊的镜头。戏子看见吊死鬼坐在梁头,翘着二郎腿,冲她笑。她有些胆怯,但戏还得照演。白绫抛上栋梁,打好结,下颌往上一挂,双脚就直了,显然被勾去命了。这边,你浓我浓,啪的门被踹开,抓起麻褂,蹬上布鞋,从二楼的后窗翻身而出。刀光一闪,反手去夺,虎口裂了,血掉在地上,竟也不顾,只一味奔命。命,终于保住,事也没被戳破,但那碗口粗的胳膊上多了数十道口子,刀口很深,见到白骨。楚材公豪情不再,在太阳下,拿敲烂的草药捂在疮口上,但不见好转。烂开了,长了虫子,他就用竹签一只一只的挑出来,但依然溃烂不止,终于死掉了。不久,那女子也喝药死了。
有时我想,男女之情既发乎天性,讲究情投意合,何必在乎世俗的“偏见”,把情欲深埋?但当男女成了对方的私产,贴上标签,糊满道德,一些真情必然要归于毁灭。古时如此,现在又好到哪里呢?不合人性的道德,我们是否还要遵循?纳西族的风俗可以光天化日之下男女同泳,碧波温水,手掌推开,水撩到脸上,回眸一笑,踏歌偶奔,“入岩穴,插柳避人”,行人至此,也只绕道而过,不加干扰……此情此景,终究遥想?